李商隐《马嵬》诗别有隐情张 放 曾 明 摘要:李商隐《马嵬》诗千年来烩炙人口,但感觉诗中明显存在问题者不乏其人。细加玩味,你会发现,李商隐这首“老调重弹”的咏史诗其实说唐玄宗故事是虚,寄自身情怀是实。在他故意露出破绽的诗行里,竟然别有更深一层意蕴。关键词:李商隐;马嵬诗;皇族;悲剧意识 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尤其是马嵬坡一节,历来兴叹演绎者多,李商隐《马嵬二首》是其中有名的诗篇,尤其后一首堪为代表、烩炙人口: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据说著名历史学家周谷城曾应邀到中南海游泳,陪老朋友毛泽东谈古论今,“..兴之所至,周谷城随口背诵起李商隐的这首《马嵬》诗,背着背着,突然最后两句忘记了,接不上口,正在他十分尴尬的时候,毛泽东很自然地脱口而出,接上念道: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周谷城因此很钦佩毛泽东对李商隐诗的熟悉程度和他极强的记忆力。”“毛泽东对这首诗至少有三次圈画,并能琅琅背诵。”[ 1 ]这是一段插絮。可以说明李商隐在古今读者乃至名人伟人心目中的地位。作为咏史诗的代表作,李商隐《马嵬》解析者几乎众口一辞认为“痛责深讽”“君王荒淫误国”,同时寄寓了诗人对玄宗与杨妃那段爱情的“感慨与惋惜”。是一首“政治讽刺诗”。[ 2 ]但我们仔细吟咏品味,似乎感到并不那么简单。在白居易《长恨歌》风靡天下之后,李商隐不会简单地加以重复并雷同。诗颇存玩味寻绎之处。清代的纪昀就很是感觉到此中有问题,他说: “马嵬诗总不能佳。此二诗前一首后二句直率,次一首亦多病痛也。归愚所言后二病良允,独云起无原委则不然。盖‘自埋红粉自成灰’前一首已提明矣,故此一首势须直起,乃章法合然,何得云无原委也? (沈德潜云:起无原委,一病也;虎鸡马牛连用, 二病也;落句拟人不伦,三病也。) ”[ 3 ] (p1639)纪昀的意思很清楚,他虽然也认为马嵬次首有问题、有遗憾, 但却不同意沈德潜的“三病”之说,认为第二首起句“起无原委”的说法是靠不住的。因为本系承前之句,意思是相接与贯通的,所以原委自不必刻意交代了。以后黄侃也对此评论,说马嵬诗:“讽意至深, 用笔至细。胡仔以为浅近,纪昀以为多病痛,岂知言者乎? 惟‘空闻’与‘徒闻’犯复,则夏后之璜,不能无疣也。”[ 3 ] (p1906) 批驳的同时,仍然表示了一定遗憾。好像说,这首诗并不像你们说的问题那么严重, 但确实也有明显的瑕疵。我们知道,李商隐是以章辞丽句的琢磨淬炼出名的,所谓七言句中对仗之精美婉啭更是公认的继杜甫以后戛戛独造。他用心写作的马嵬诗二首,特别是千年来脍炙人口的次一首,怎么可能会如此粗疏大意、留下那么多的“病痛”、矛盾,来给后来的夫子捉住不放呢? 笔者以为,这恰是李商隐的故弄“狡狯”之笔, 他这是故意露出来的破绽,试图要特别引起读者的注意。此与后来《红楼梦》作者的所谓云山雾罩、背面敷粉手法正是如出一辙。若要了解李商隐的良苦用心,必要对其诗作深一层理解,从而才能懂得他的弦外之音。钱钟书先生读李商隐曾颇有心得,他反对学者偏执:“或视文章如罪犯直论之招状,取供定案;或视文章为间谍密递之暗号,射覆索隐”;“一切以齐众殊,谓唱叹之永言,莫不寓美刺之微词”。针对李商隐以后一度盛嚣尘上的李诗特别是无题诗假美人香草幽怨与隐指令狐父子之类的鬼话表示了不屑, 钟书先生说元遗山“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的有名兴叹“亦未尝讳义山之儿女情多也”。他比较赞同包括无题等“集中诸诗,或自伤其出处, 或托讽于君亲。盖作诗之旨趣,尽于此也”这一看法。并将李商隐与西方歌德、海涅、拜伦等大诗人作出比较,用以阐述李商隐抒情诗的真性情与美价值[ 3 ] 。不以索隐的手法牵强附会地解读李商隐的诗意,并不等于不去深刻理解李商隐埋伏在某些诗内的限于时代种种原委以及诗歌艺术本身不便明说出来的隐痛与深文,钱钟书先生也赞同“夫君自有恨, 聊借此中传”的说法,感觉李商隐诗确有“深文隐旨”。那即他的“毕世心力,平生欢戚。”[ 3 ] (p1930)同时也是诗歌艺术含蓄蕴藉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意在言外”的美学原理。李商隐留传千载的马嵬诗其实正是这样一首“托讽于君亲”“自伤其出处”别有一番隐衷的一首好诗。李商隐采写唐玄宗故事没错,但这段当时已去他百年之远的老掌故,他写来却历历如在目前,采用“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这样情同身受、消灭时空概念的笔法,我们固然可以理解为文学家如临其景、将历史与现实参照融和的本领,但笔者独以为,李商隐援借唐玄宗一段故事,恰到好处地隐寓和抒发了自己的身世感受,以及满腹惆怅,即他所谓“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 4 ] 李商隐虽不是帝王,但他同李白、李贺生前一样,坚信自己是唐王宗室、嫡系皇亲。李贺年长李商隐二十三四岁,李商隐三四岁时,李贺已亡故,本不相识。李商隐及至中年笔锋尤带感情地为李贺写一小传,除同样的天才惺惺相惜以及同样的怀才不遇遭际、“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这一幽怨因素外,“京兆杜牧为其叙”,序开宗明义称:“贺,唐皇诸孙”这一说法一定打动了李商隐,使他产生了内心共鸣。论其血统来,似乎李商隐还要离龙脉更亲近些。冀勤先生编《李商隐年谱》[ 5 ] (p1243) 可作资鉴,吴晶、黄世中著《李商隐传》一节亦可为参考:“李商隐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博爱一带) ,但他一生都自称是唐氏(原文如此,疑为室字,引者)宗亲,虽然支派已远,属籍失编,未列入宗正寺,但他始终相信他是皇子龙孙,因为从族谱论起,他的原籍是陇西成纪, 按祖谱排起来,他是霍地汉代名将李广的第三十一代裔孙,是晋代凉武昭王李的十五世裔孙。从这个意义上讲,因为唐代开国皇帝高祖李渊也是陇西成纪人,是李广的第二十三代后裔、李的七代孙,李商隐的确可算是唐室宗亲,属姑臧氏。”[ 6 ]对此可以直接印证的是李商隐自己诗文间的阐述与形容,如《祭韩氏老姑丈》:“猗欤我家,世奉玄德,让弟受封, 勤王赐国。”《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我系本王孙”。《请卢尚书撰李氏仲姐河东裴氏夫人志文状》:“昔我先君姑臧公..”《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等等。我们大可不必嘲笑李商隐攀龙附凤的心理,正如《李商隐传》作者所说:“虽然这只是很虚幻的事, 但唐朝承魏晋南北朝流绪遗风,社会上还是很重视门第的。”古人毕竟没有今人生活的自由境地,我们未可等量齐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时豪迈的门第观念,也可激发一个人的志向与才华,如李白自称陇西人,四川青莲乡故居至今挂匾“陇西院”“陇西堂”,他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杜甫追忆其“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傲视群雄,睥睨权贵,造就了一代浪漫主义诗风。李商隐相去李白已远,李商隐诗的可贵与独创价值在他健康、深刻、唯美、彻底的悲剧观以及怀疑主义的冷峻清醒,与现代主义遥相呼应的超现实气质。这另当别论。这里谨继续解说《马嵬》诗: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不复鸡人报晓筹..” “海外”“九州”众所周知是用《太真外传》中有关杨妃的典故,但这里我们也未必不可以径直将“海外”理解为遥远边僻之地。李商隐从十七岁入幕,从令狐冲天平军幕府任巡官到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府再至桂管观察使郑亚幕府掌书记兼支使、梓州柳仲郢幕府,终其一生,除少数时候在京或京周出任秘书省正字、弘农尉一类芝麻官外,一生大多时候都寄随军旅虎帐之下,“六军同驻”,山东、甘肃、广西、西川,这不能不说是如同一个放逐海外般远离神州的苦行旅,他的诗句如“剑外从军远”(《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二月二日》)“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杜工部蜀中离席》) 。皆可印证这种随军流边的情怀,无疑表现的是政治理想的愈发渺茫, 以及对权贵政治的深一层怀疑。他用“徒闻”“空闻”(“徒”与“空”这类字眼在他中后期诗中颇多出现,可联系他《樊南乙集序》中“..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文意对读) 。来形容,不避重复与句势上显然的“病痛”,则是着意或加重表示日趋麻木灰凉的致仕抱负与心境感触。“宵柝”、“晓筹”,前者是军旅中的鸣警梆声,后者指宫中鸡人(司晨者)鸣竹之声,也未必不可形容都城中的报晓声,以此二句形容李商隐毁家远流的情怀与现实生活,亦觉十分妥贴。所以:“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报道商隐“丧失家道”身陷军幕为生计远逐、往日团聚伉俪情深等美好记忆徒令伤痛倍增的现实,可以说再形象贴切没有了。最后二句则如长江怒涌、惊涛拍岸,将商隐压抑在心的怀疑主义与批判成分推向极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这相当于说:为什么连我这样一个世代有皇室血统出身的人一生苦打拼却终究暗无天日、空无所获,尚不及普通一村夫莽汉愚愚度日尚可拥有妻子儿女呵?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试图通过自身的勤奋努力与正直品格实现致仕报国理想而再一次惨遭失败,李白杜甫以后,李商隐应该是同样具有深刻典型性的一个事例了。也许有人会说“四纪”解作世代不妥,自古指为纪年,“一纪十二年,玄宗在位四十五年,此处约言之”[ 7 ] (p154)将之拟商隐自道不是不大合适吗? 首先,我以为此处“四纪”不必严格拘泥纪年推演,唐人好夸张,作诗“三千丈”“九重天”“几万里” “斗十千”“天台四万八千丈”“尔来四万八千岁”之类皆说得比较确切,却是泛指、概说与大写意,全不必考究坐死。“四纪”同样可以用为概说与虚指,如陆游重走李商隐梓州道就有诗:“问君胡为惨不乐, 四纪妖氛暗幽朔。诸人但饮口击贼,茫茫九原谁可作?”这里“四纪”“九原”无非都是概指以达意而已, 不必求取精确。当然,我们也可以将“四纪”作四十五年的“约言之”,那么李商隐四十七岁故,此前写诗抒怀,概括一生颠沛流离、怀才不遇,不是同样亦很稳妥的一个“四纪”么? 句中的“为天子”不单作当天子理解, 作动词形容效忠服务于天子,不亦可么? 也许稍感牵强, 但别忘了这本即一首“藏头诗”、潜意诗。要借题发挥,“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所谓:“托讽于君亲”,不露一点儿破绽也是不大可能的。总而言之,李商隐《马嵬》诗明写唐玄宗故事, 实寓自身凄凉。感身伤世,对封建制度持深刻怀疑与大胆否定。他这一石双鸟、井底波涛手法,古人不能完全看懂,多吹毛求疵连呼“病痛”、“拟人不伦”, “犯复”,或一味抓着且主观夸大他哀乞与寄望旧交、权贵令狐陶不放,凡事凡诗都附会到上边去,连爱情都说成是隐喻曲比怀思令狐父子云云,既曲解也低估了李商隐的情怀与境界。堪称不懂天才的“外行”与“碌蠧”。昔人著《潜溪诗眼》即有感:“义山诗世人但称其巧丽,至与温廷筠齐名,盖俗学只见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 5 ] (p1214)言极中肯。李商隐马嵬诗形象、沉痛、经典,巧妙地寄寓与抒写了自身的悲剧情怀,表现了一个低层知识分子对封建权力社会并制度深刻的怀疑与鄙夷,以及对人间自由、人性永恒价值的呼唤、探求与向往,情文并茂,蕴藉无穷。兴许,这就是连毛泽东那样的名人、忙人也再四圈阅马嵬诗、并能琅琅上口、深长思之的魅力所在吧参考文献: [ 1 ] 张贻玖1毛泽东评点唐诗三百首·解析[M ] 1中国档案出版社,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 19991 [ 2 ] 周振甫主编1李商隐诗歌赏析集[M ]1巴蜀书社, 1993;刘学锴,李翰撰1李商隐诗选评[M ]1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31 [ 3 ] 李商隐资料汇编[C ]1中华书局, 20011 [ 4 ] 李商隐柳枝诗序[ Z]1 [ 5 ] 李商隐诗歌集[M ]1巴蜀书社, 19931 [ 6 ] 李商隐传[M ]1东方出版社, 20001 [ 7 ] 李商隐诗评选[M ]1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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